棋廿三 of 劇場空間

17.1.2014
朋友介紹&邀請的劇目。太棒的一個劇，不同人物在戲裡對戰爭和對棋道的看法十分引人入勝，各人各自的想法都很真實，編劇真的很厲害。為了記錄而寫，所以劇透注意。我本來只打算把劇裡喜歡的情節和思考記錄下來，但發現基本上把人家的劇情全部寫出來了orz 但當然寫出來跟看演出完全是兩回事，千代子的風華，阿夏的眼淚，木谷和瀨越顫抖的手，井上凌厲的眼神，瀨越兒子的矛盾，本因坊的期盼，當然還有尺八和軍歌，現場才看到那些畫面。要是重演的話很可能會再去看！


-----------------劇透開始-------------------
在井上眼中，戰爭不是勝就是敗，為了天皇，為了日本的尊嚴，為了大東亞的共存共榮，不管用什麼手段，打敗支那是無可厚非的，即使過程中要屠殺萬千的生命也是必要的(何況那些只是低賤、無恥、自私的人)。那局棋，白子必勝，白子那麼優秀，佔盡一切的優勢，怎可能不勝；且白子必定要勝，日本國為了戰爭已經犧牲了那麼多，為了尊嚴，為了日本國的風骨，也必定要得勝。

但是在千代子眼中，黑子不能敗，每一顆棋子就是千萬人民的性命，每顆棋子被吃掉，在她眼中就是千萬人民被屠殺。她萬萬不認同為了獲勝去殺戮，井上說她是婦人之仁，棋局一開始的時候是黑子佔的上風(編劇在這裡指出這點，安排很妙，真的，黑子本來佔盡所有的上風)，白子被壓制著多久，經過多少的努力，今天終於能一舉反敗為勝，現在才來說不忍？被人踩在腳下的時候有被人不忍過嗎？可是在千代子眼中，那些都是男人們為了他們的面子的爭端，女人，不管是日本女人還是中國女人，在這些男人的戰爭中一直只是為了她們的家庭，她們愛的人而犧牲。那個她從吳清源那裡聽來的上海法租界外的故事，那個中國女人，一口吃下的不是沾滿糞水的饅頭皮，而是愛啊。她在鹿兒島的嫂嫂不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她的男人看一眼，才細心打理花園，可是她也知道那男人大概不會回來，她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

對瀨越的理解主要來自千代子的指控，千代子指責他明知事關人的性命，還是想趁機佔便宜，為了一己的私利和野心堅持白子必勝。以為本因坊明知黑子必敗卻為了憐憫支那人民而說黑子能勝，於是乘機選擇強勢的白子與本因坊對奕，勝出的話就能取代孝哉成為日本第一棋士，為自己，以及家族增光。但本因坊跟他立下軍令狀(敗者要切腹)，瀨越堅持，於是最後仍是敗於木因坊手下。但當然瀨越並非全然的自私自利，松板將軍跟他識在微時，立即增加了這角色的立體感。

當大家以為本因坊孝哉是為了慈悲而說黑子必能勝，畢竟他第一次跟木谷對時僅僅與他平手。但他後來說，他是真認為黑子會勝。在他眼中，棋局從來只棋局，而不是戰局。就是因為這種對棋道的純粹和專注，他才能成為日本棋道的第一人吧。而且他早就明白戰爭裡的軍事決定不是這盤棋能左右的，所以後來松板司令來找他告訴他南京戰況有變，想立即向南京進攻，他為了貫徹棋道，就讓松板把他殺掉。他實在是位令人尊敬的長輩，在棋道方面專注，所以在政府為了戰爭大肆宣傳支那人豬狗不如的時候，他卻告訴木谷支那有像吳清源這樣的人，連棋道也是從中原傳到日本的。在松板司令告訴他在南京中國人用一張桌子和幾張濕棉被破解了他們最頂尖科技的機關槍時，他似乎也不像松板司令那樣覺得荒謬。

木谷最初的時候認為自己來棋社就能專心致志地研究棋道，到他後來發現棋局不只是棋局。木因坊當初問他，在他眼中棋道是什麼時，他說棋道是生命。那之後千代子反問他的生死對於其他人有什麼意義，棋道是生命的話對其他人而言根本只是可有可無的。最後木谷說在他什麼也不成時，是棋道選擇了他，現在棋道需要他了，他就為了棋道犧牲自己也無妨。這就是千代子所沒有的對棋道的純粹。棋道需要他，所以他苦思破解那吳氏妙手的方法，從而悟出棋道是天道云云。

最震憾我的，卻是下人阿夏眼中的戰爭，真實，也令人心寒。阿夏本來多麼善良單純，不忍蟬被蜘蛛所吃，也不忍蜘蛛沒有食物會餓死。可是這樣的人卻因為仇恨，加上政府宣傳的扇風點火，就一心認為所有支那人都該死，最好他們都去死，聽著收音機播放的宣傳軍歌作精神支柱。最可怕的是最後木谷提示阿夏她不能肯定那天進她房間污辱她的是不是阿三(可能是秀吉哥哥)，即是她從始至終只是為了自己的需要而放任自己仇恨一個人，甚至是盲目地想殺死一整個民族，人的想法實在太可怕。然而也不能全部怪責她，她也是個可憐人，無法宣泄的自卑、羞恥、憤恨，能把一個善良的姑娘扭曲。即使沒有這一層，從她身上的確也看到就算不是親身上戰場，就算是普通的老弱婦孺，也是在戰事之中，每個人都期待著戰爭勝利的一刻，為了這一刻一起勒緊褲頭過日子，於是更加的覺得我們這麼團結有什麼可能會輸這樣。這就是軍國主義的氛圍，思想被限制，被環境規限以致無法看法事實，薛Sir所講共業，簡單的兩個字，真的太沈重。而我們中國人，何嘗不是每每被束縛，或者自己用環境或固有想法把自己束縛住？

一直覺得簡單把事情簡化為戰爭受害/加害國，對/錯是太二元化了，尤其是當政治和權勢加入到討論裡，把黑白扭曲並不是認真負責地對待歷史的方式。最近日本政治家是這樣，把政治搞和進歷史。而當我們反思我們的反應，是不是也同樣滲進很多不理性的民粹主義？歷史是由一個個曾經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活過來的，每個人的決定、想法、感受都不同，甚至是一個人我們都很難評論他的一生是對是錯，把整段歷史簡化，並執著於他的對錯，很危險，而且不正正是把自己的思想規限住嗎？戰爭的可怕，其中一點是它迫使人們失去自由思考的空間，當所以事情都生死尤關，當全民皆兵，根本沒有餘裕讓人思考，讓人過活，讓人成全自己。

除了主線的棋局和戰爭，其他副線的劇情也很絲絲入扣...首先當然是本因坊、吳清源和木谷的對奕，太精彩了~ 編劇大神真是功力深厚，明明下棋是那麼沈悶的事(毆)。從中國來的神童吳氏跟日本第一國手本因坊對奕，吳氏跟傳統不同的新棋法把國手逼至拼死反搏，神童笑說和棋，但孝哉明白自己是輸了，不單因為跟吳氏對奕的是整個棋社眾人的腦袋，更是因為他注意到最後神童盯著棋盤的一點，那神鬼莫測的一手殺著要是下了，國手就真的要全輸掉。國手因用神過度身子垮了，但他真的只在乎那顛覆性的如水般的吳氏棋法，難道在日本真的無人能破？跟日本棋壇第二把交椅的瀨越用上這棋法，但瀨越可能因為簽下了軍令狀，謹慎過頭而無拼死一搏的心，反而輸得更慘。終於是年青的木谷，苦思一晚之後領悟到因為下棋的人把它們等同，棋局才和戰局掛勾，棋局不是殺戮的戰場，至死方休，而是生生的天道，一枯一榮，相生不息(這點轉折實在太棒，突然出現儒家的天道有福至心靈的感動，編劇太神！世間的萬物離不開變化，棋法講的是棋子變化之法，自然也離不開萬物變化之法，那不就是易經麼？對不起我想多了XD)，孝哉終於看到棋壇的前路，大為安慰，可惜自己已經無法看到，因為立下軍令狀輸的人不得死。千代子大急之下問國手吳氏還有最後的殺著為何不用？果然下棋除了聰明還要靠經驗，木谷的感悟是一大進展，但經驗尚淺還不夠拆解吳氏鬼神莫測的一著。孝哉嘆謂：「我老了，生命和棋力都到了盡頭。」孝哉是為了成全木谷和棋壇犠牲了自己。最後他對木谷說的那句「木谷，你要努力啊！」，不只包含對木谷的期許，更是他對棋道發展的殷切盼望，多麼情真意切！

井上、千代子和吳一段三角戀雖然是老梗，但令人揪心。亮點是千代子的表現，一方面雖然深明自己對吳的愛戀已然無望，但仍忘不了他；另一方面對於井上的愛慕和努力看在眼裡卻無力回應，女人只有別過臉去...

木谷最後去把頭髮送給阿夏那一幕也令人印象深刻，包括二人的關係，很多東西交待得很Subtle。木谷抱著為棋道犧牲的心去跟木因坊對奕，阿夏認為木谷這是去送死，阿夏不明白這些棋士為什麼為了棋道甚至要死，對於她來說木谷是她唯一的親友，她不想他死，於是她說「阿夏決定不報仇了，木谷少爺可否放棄這次棋局？」木谷說了「棋道選擇了他」的一番話。阿夏打算在木谷死去後隨他自縊(用木谷的腰帶orz)，木谷謂「這又何必呢....？」阿夏慌慌張張把飯團掉了在地上，木谷跟阿夏分享這飯團，阿夏竟然把髒掉的飯團外皮扒開自己吃掉，把裡面乾淨的飯團給木谷吃...女人，那一口吃掉的，不也是愛麼？然後，你以為孝哉成全了木谷，木谷不用死了，阿夏可以活下去嗎？不，她求菩薩保祐木谷少爺能活下去，為此，她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交換。所以她鐵了心無論如何還是要求死的。天啊，這個死心眼的女孩兒真是令人心痛...

還有劇力萬鈞的一幕是松板司令半夜來找本因坊，可惜由於是四面台的關係，這幕是背著我們的方向演的。司令是個挺複雜的角色，他大抵是認為要進攻的，且等不及要進攻，他實在不相信黑子能勝。可是棋社這些人的意見不得不聽，且雖然他覺得反對進攻的只是婦人之仁，但他還是很尊敬為首的本因坊的。然而當前方戰情有變，他急了，而且大概覺得不可置信，幾張濕棉被就破了最先進的機關槍，可能也有點懷疑，難道戰情真的會如棋局一般，黑子反敗為勝？松板對孝哉說，他也不是沒有憐憫，多少日本士兵的性命在他手上，他的一個軍令，會決定他們的生死。可是孝哉說，對松板來說，還是與下棋沒有兩樣，而松板似乎沒法反駁。而松板對孝哉許諾，日本皇軍勝利的一天，他會自栽，以報答所有那些(不單是在戰場上)為戰爭犧牲的人云云。鐵血松板，也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也可以做出屠殺萬千生靈的決定，我們人類，唇齒相依，愛恨交纏，每天在修羅場上相愛相殺，好不熱鬧。)

瀨越兒子在瀨越靈堂一幕之後，反覆在間場裡出現，收拾東西，整理包袱，之後換上軍服時才知道原來他是要上戰場去。眼看著他本來穿著傳統的和服(喪服)，窸窸窣窣換上軍服，軍靴，手一直抖，急切又恐懼，唱著軍歌麻醉自己，大聲告訴自己是在繼承父親對天皇的忠誠。